【56】 朋友
和你淋场雨，和你做朋友
初秋的下午，对于刚升上三年级的初中生来说，体育课似乎变成了一种为数不多的奢侈享受。
朴智旻在跟同班的男生打篮球，这个年纪的男生似乎总有挥霍不完的精力，有无限的热情去体验课堂之外的乐趣。严格来说他不属于这个范畴，但紧张学习之余稍微挥洒汗水貌似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上半场结束，朴智旻坐在场地边的台阶上补充水分，闵玧其走过来坐在他边上，边擦汗边指了指操场的另一头。
“认识的人？从刚刚开始就在看你。”
朴智旻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，正好跟一双眼睛远远对上，这个情况确实是那人正在注视自己。
说是认识的人倒也算不上，只能讲是有所耳闻。
名字应该是叫做金泰亨，三年级开学时候从别的地方转学来的。前两年陆陆续续也有挺多转学来的学生，到了三年级就只有金泰亨一个人。为什么在三年级离开原本熟悉的地方，到完全陌生的学校学习，挺叫人费解。
不过也没什么叫人在意的。
金泰亨被安排在朴智旻他们楼下的班级，几位任课老师所在办公室位置在朴智旻班级的隔壁，因此也有那么几回的照面。
人缘不错是朴智旻对金泰亨的一个印象。经常能看到他在人群里傻笑的模样。看来转学后的首周他就得到了很多朋友。
长得好看是另外一个。不得不说这张能让大部分女孩子见了脸红心跳的脸，是金泰亨好人缘的基础。
或许没人能够拒绝热情的，拥有这样脸孔的主人，吧。
但他又似乎并不太爱惜自己的脸，偶尔碰见也可以在他脸上见到细小的伤口。
这么想来说不定是个爱惹事的家伙。
朴智旻看了眼就移开了视线，对着闵玧其挤眉弄眼。
“欸，不认识。不过好像很少看见玧其哥关注什么人哦？”
闵玧其没有理睬他。
“可以跟你做朋友吗？我叫金泰亨。”
朴智旻低头看向那只手，干净修长，手心蹭破了点儿皮。又抬头看手主人的眼睛。
漂亮的眼睛，眼珠漆黑，映射着走廊外头树叶缝隙间漏出的阳光。眼白上都是血丝。
没睡好吗。朴智旻想。
“可以问问为什么吗，我们没怎么接触过吧？”
朴智旻问出口了又觉得自己有点傻。别人说不定就是单纯想交个朋友。
金泰亨听了下意识收回手摸了下手掌的伤口。
“我觉得…我跟你是同类人。”
接下来成为朋友变得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。金泰亨作为朋友的确是非常称职，他完美填补了闵玧其没心情搭理朴智旻的时间的空缺。闵玧其活的很理智，但金泰亨却不一样，他可以跟朴智旻一起头脑发热，去做这个年纪男孩子冒冒失失的恶作剧；也能陪朴智旻在放学后去学习室咬着笔杆安安静静写作业。
大多数时候的分别都是朴智旻提出，只要说声该回家了，金泰亨就会收起热情与他再见。
他们也没天天待在一起，换言说，金泰亨每周总有那么两天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。对此朴智旻并不太在意，他生活的重心不是金泰亨，对于友人似乎刻意给出的个人时间他也乐于接受。
反而是金泰亨，这些时间的相处，也没见他跟哪些人走得近些。
“也许人缘好这个印象要改一改了？”
朴智旻想着笑了一下。
这段时间的相处中，朴智旻偶尔会想起那天走廊上金泰亨说他们是同类人。他们两个确实是相似的，性格，喜好。可要冠以同类人的头衔未免牵强。
想了几次也不得头绪，朴智旻纠结了一阵就彻底放弃了，他对自身以外的事没有寻根问底的执着。
教室窗外天色渐渐阴沉起来，也许要下场雨了。秋天的雨总是来得莫名。朴智旻把资料跟作业收进背包，想起好几天没见到金泰亨了，不如今天一起去学习室写作业吧。
到了金泰亨教室门口，显然他们因为老师拖堂还没有放学，朴智旻靠在走廊围栏上等待。
朴智旻无聊得盯着教室里的朋友，对方显然没发现他的存在。
金泰亨在同龄人里个子挺高，坐在教室靠窗的最后位置。他没有同桌，桌上平摊着课本，但现下注意力却不在那些文字上。
他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操场，留给朴智旻一个黑色的后脑勺。老师没有注意到他，他也就维持那个姿态一动不动。
朴智旻看着他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孤单。不是自己，而是金泰亨。
玻璃窗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，朴智旻又觉得金泰亨不是在看操场，只是在跟他自己的倒影对视而已。
天气转冷，大多数学生都换上了校服外套，金泰亨也在其中。他身形单薄，外套挂在他身上都空荡荡。袖口滑下去一截，朴智旻发现几天不见他小臂又多出道伤口。
真是不叫人省心的朋友呀，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受伤才对。
朴智旻决定晚点要提醒下金泰亨。
等回过神思索对象已经站在面前了。
“智旻？是在等我吗？”金泰亨朝他咧开嘴，手里提着背包。
朴智旻用胳膊揽住金泰亨的肩也对他笑起来。
“是啊好几天没见了。想找泰亨一起去学习室来着。”
金泰亨的肩膀不太自然地抖了抖，随后接受了友人的邀请。
自习室里没什么人，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。
很快朴智旻就进入了状态，他成绩不错，但三年级剩余不多的时间让他也感到不小的压力。
努力学习，考入理想的学校，找到适合的工作，成家立业，是普通人生活的主旋律。朴智旻觉得他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。
他摇摇头去找修正液，抬头的空隙发现坐在对面的金泰亨两眼放空显然又在发呆。水笔还在他手里，笔尖却在纸面一动不动，墨水在白色的纸面积攒成扎眼的黑色一团。除了这团墨，纸面上半个字眼也无。
“泰亨有心事吗，感觉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。”
朴智旻感觉朋友有点奇怪，平日交往里金泰亨大大咧咧，会展现出幼稚的样子，偶尔也流露苦恼神情，但没过会又恢复成自己熟悉的样子了。
今天的金泰亨却不是那样。就像在深深海底发出无人能懂的歌声的鲸鱼，被稠密黑水包裹着。
朴智旻有瞬间觉得金泰亨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真是不叫人放心的朋友呀。
金泰亨没有回答，对着他摇头。
离开学习室发现外头正在下雨，朴智旻把外套脱下撑在两人头顶往外头跑去。刚穿过一条街雨势就变得巨大，街上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。
他们无奈在某个转角的屋檐下停步，男生到是不担心淋场雨，但背包里的纸张恐怕没这抵抗力。
左等右等雨也不见小，朴智旻觉得干等着也不是办法，不如就直接跑回家去算了。
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金泰亨开口了。
“要不要去我家，就在附近。”
朴智旻心说怎么才说出来。
“好啊。”
确实很近，他们跑过两个路口就到了，虽然身上的衣服都被浸透，护在胸口的背包只是沾染了些潮湿。
这片住宅区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，沿路摆满了垃圾桶，流浪猫狗看到有人路过四下逃窜进楼房的阴影里失去踪迹。
朴智旻跟着金泰亨跑进楼道。
金泰亨家在一楼，他从包里摸索着找出钥匙开门，门打开的瞬间风挟着浓重水汽迎面吹来。朴智旻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。
屋里漆黑一片，金泰亨摸索着去开灯，哒哒两声过去灯却没有亮起。他像是习以为常般又走出门外，楼道里传来些声响，随后屋里灯亮了起来。
借着白炽灯散发的暗淡灯光朴智旻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环境。
入眼是歪七扭八散落满地的酒瓶，没有餐桌，也没有电视。倒不如说是，一般家里能看到的陈列这里半件也找不到。
窗户整扇开着，雨水从窗外飞进来，打湿了大片的地面。
这个样子实在不能算得上正常居住环境。
金泰亨什么都没说，找了双拖鞋递给朴智旻，转身把窗关上，再拿了抹布去处理地板上的积水。
朴智旻默默看着他打理好地面。
“泰亨家里没人吗，我这样就来了会不会打扰？”
“没事，今天他不会回来的。”
他拉开房间的门，指指里面。
“来这边吧智旻。”
房间里的布置也非常简单，桌子凳子和床，床上的几件衣服，桌上的几本书，再无他物。
桌子中间放着张纸，朴智旻探头去看，发现是张画，是用黑色水笔画的一只蝴蝶。
“喜欢画画呀我们泰亨，好像没听你说起来过呢。”
“啊那是随便画的，不过我挺喜欢蝴蝶的，感觉从某些方面来说它们是坚强又神奇的生命吧。”
朴智旻扑过去揉金泰亨的头发，直到那些被雨水打湿的柔顺发丝变得蓬乱才停下来。
他看着友人的眼睛，那里面是朴智旻的倒影。
“泰亨也是蝴蝶呀，不但坚强还很漂亮，是稀有品种呀。”
他们嬉闹了会就在床上并排躺下，开始还闲扯几句，没过多久金泰亨动静就小了，呼吸也逐渐轻下去。
床很小，被子也不大，躺着两个发育中的男孩子显得有些拥挤。他们都穿着长袖，胳膊紧紧贴着，脑袋也挨在一块。金泰亨有点长的，带着点潮气的黑发黏在朴智旻的脸颊上。
有点痒。
朴智旻想。但没去拨开。
雨声被玻璃窗隔挡变得模糊不清，朴智旻也随即被睡意侵袭。
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。梦里是金泰亨拉着他，说要带他去看蝴蝶。他被带到一片花园，花园里是红色的玫瑰，阳光灿烂，眼前却像是笼罩了层白色的薄雾，模模糊糊不太清晰。
金泰亨领着他到了花丛中，很庄重的朝他招手。
他走到金泰亨身边，金泰亨对他咧嘴笑得像个小孩。他看到面前的玫瑰花瓣上有一条小小黑黑的毛毛虫正在蠕动。
“智旻你看，是蝴蝶。”
朴智旻醒了。太阳已经升起来，房间外传来洗漱的声音。
金泰亨莫名出神的状态像是消失了，回归了以往朴智旻熟悉的样子。
他把金泰亨介绍给了闵玧其，偶尔有空闲他们三个会一块去打篮球。
虽然是一起，金泰亨总是在出汗之前就早早下场了，说接下来让他当加油的粉丝就好。
朴智旻向他比个OK，回忆金泰亨被截球时对自己投来的求助眼神不禁失笑。
自己的这位朋友比起打球，似乎更适合拿着画板坐在看台上安静写生来着。
闵玧其正想给他传球，转头却发现朴智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对着坐在场外的金泰亨傻笑，忍无可忍把他推下了场。
朴智旻也不反抗，变本加厉笑得整个人挂到了金泰亨身上。
球满打满算也没打几场，升学的氛围就变得浓重起来。
操场上三年级学生的身影稀少了许多，连为数不多的体育课也被各种主科占据。
朴智旻算了算，已经三个星期没见到金泰亨了。之前没发现，现下回想起来在那场雨之后，他们可以说是除去课堂时间都形影不离了。
他坚持说金泰亨太瘦，常常留下些零花钱带金泰亨去校门口吃汉堡，两个人分享一杯冰镇的大可乐。
他记得金泰亨说喜欢蝴蝶，在某个周末完成学习后拉着金泰亨去了昆虫馆看蝴蝶。
他听金泰亨提起有的练习题解不出答案，冒着生命危险把高居年级榜首的闵玧其请来讲解解题过程。
一下子看不到人，朴智旻感觉生活出现了空缺。
他去金泰亨教室找人，发现那张课桌空着，似乎是没来上课的样子。
他又去找金泰亨的班主任打探，得到的回答却是：“你找金泰亨同学吗，他一个星期前办理了退学手续。”
朴智旻震惊之余摸不着头脑，他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。
“泰亨同学挺上进的，这个节骨眼会办理退学我也没想到，听说是家里有什么变故吧…”
朴智旻听完回到教室，剩下的几节课他都如坐针毡，讲台上老师嘴里讲的是什么，黑板上写下的是什么，在他的感知里都混乱起来。放学铃声一响他胡乱往包里塞了几样东西就冲出了门。
他还记得金泰亨家的地址，退学这么大的事情他作为朋友竟然完全不知道。
还有家里的变故，那又是什么？
在校门口没有看路的朴智旻跟闵玧其迎面撞上，他也没管东西掉了一地，扯着闵玧其就问起来。
“泰亨退学了，玧其哥你知道吗？一个星期前的事！”
闵玧其没有像朴智旻想象中那样露出惊讶的表情，他拍开朴智旻的手，又把被扯皱的衣服拉直。
“我知道啊，听说是遇到了什么事。我说你们不是好朋友吗，信息也太落后了吧。”
朴智旻哑然，的确是好朋友，只要劲头上来就能做到形影不离；但如果各自有事忙碌起来又可以做到挺长时间不见面。
这时候也不容他细想二人的相处方式是否有问题了，朴智旻撇下闵玧其继续往金泰亨家的方向跑去。
他站在门口敲了十分钟门也不见屋里有什么动静，到是隔壁的邻居打开了门。
“小同学别敲了，这屋已经没人住了。”
“阿姨，你知道这家人去哪里了吗？”
“谁知道呢，你是这家人小孩的朋友吧？他们搬来以后就没跟邻居有来往，我看见过那小孩几次，挺沉默的，不过蛮有礼貌。他脸上经常有伤口，唉，他爸是个混蛋啊，经常听到他发脾气的动静呢…”
朴智旻听完浑浑噩噩往家里走，他去过金泰亨家里以后也能知道金泰亨家庭情况不好。他知道金泰亨脸上手上经常会有伤口，他也问过他，得到的答案是经常摔倒，都是磕磕碰碰不要紧。
他就这样没有追问。
朴智旻想起手机上有金泰亨家里的联系方式，立刻打了个电话过去。
漫长音乐过去，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。
聊天软件里也没有新的留言。在邮箱里到是发现了一封未读邮件。
发件人署名是金泰亨。时间是一周前。
“智旻啊，我是金泰亨。不知道你看到邮件是什么时候，不过这时候你应该找不到我了才对。
还记得吗，智旻上次说我是稀有品种的蝴蝶，我听到的时候很开心。第一次有人这样说。我讲我喜欢蝴蝶，因为它们坚强又神奇，其实还因为，每一只蝴蝶在成为蝴蝶前都只是毛毛虫而已。它们知道它们最终能够破茧成蝶，在天空中起舞吗？有可能不知道吧，但它们还是努力活着，直到有一天命运降临在它们身上，成为蝴蝶。
我知道毛毛虫会破茧成为蝴蝶，我也想那样。可至今为止，我还是那条毛毛虫，我知道只要我坚强，有一天命运一定也会眷顾我，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生活。
可我上几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，就是不是每条毛毛虫都能等到成为蝴蝶的机会。被大雨冲刷，被太阳炙烤，被鸟用来果腹。我们看到的蝴蝶也许只是毛毛虫的千万分之一而已。
智旻一定好奇我为什么会跟你交朋友吧？不知道我说的那句‘同类人’有没有困扰智旻呢？哈哈，那确实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。其实智旻是我的光呀，心里在想我矫情吗，不过这是真心话。智旻是光，我就是智旻的影子，因为有了你我才能存在。
对我来说智旻就是完美的朋友，不吝啬给予感情，又保留着自己的空间感。要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说，智旻的友情浓度是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程度。他们会想吧，呀，评分好低，只是个很普通的朋友呢。可对我来说足够了，再多的话就会把我灼伤了。我之前就在观察智旻，但也不能保证能跟智旻成为朋友，没想到真的成功了。所以我很感激智旻，真的。
智旻会不会在想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？虽然是不好的事，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好羞愧的。我杀人了，是我父亲，我不想这么称呼，可这现实又是如此。这件事也没有要细说的。我并不清楚我之后会去哪里，会遇见什么。智旻知道吗，我的家乡是大邱，我离开那里已经很久了，要是我可以拥有未来，我想我会回去那里吧。
我其实不应该写这个邮件的，就当做是我小小的私心吧。
再见智旻，要健健康康，要好好学习呀。”
朴智旻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。
“智旻报了大邱的学校吗？哎呦，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。”
“因为妈妈你们一定会支持我的呀！”
朴智旻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回答。
这些时间他想了很多，自己的，金泰亨的。其实再怎么思考，有些事情心里早就有了答案。
坐在去往大邱的汽车上，朴智旻脑袋里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。金泰亨在大邱吗？他还记得自己吗？他们…还能成为朋友吗？
诚然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，可他也愿意成为某个人的光，愿意做毛毛虫化作蝴蝶前的茧，愿意用那百分之五十的情感去保护一个人。
九月的风依旧燥热。
办理完入学手续朴智旻已经满头大汗。他走进校门口的便利店想要买瓶可乐舒缓下疲惫的身心。
里面有个男孩子正往外走。
白色的短袖，柔软的黑色头发，手里拿着可乐。
朴智旻笑了。
“我叫朴智旻，可以跟你做朋友吗？”
男孩子也笑了，他伸出手。
“我叫金泰亨。智旻呀，又见面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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